夜幕下，戰場上的這一場屠戮漸進尾聲，孟靖暄被杜轍攙扶著從一口黑黝黝的小井中出來，不知是不是外面的風太過凜冽，他攀爬出來後就失去了站立的姿勢，杜轍奮力扶住，才不至於讓他跌進土裏去。

明瑞站在不遠處看著他們，不敢上前，與其說不敢，不如說不忍心。鮮衣怒馬，神采飛揚，指點江山的那個人，在自己面前坍塌，變成了一個需要穿衣吃飯撒尿拉屎的俗人，他不堪了嗎？還是她變了？明瑞不好說。

孟靖暄死命地抓住杜轍的肩膀，銳利的眸子瞥見了她，涼風掀起他鬢邊的碎發，也翻飛起她袖口處的血跡，他的眼神中流露出剛毅又帶著酸澀，時而不解，時而釋然，他看著她，就如同那天夕陽西下，在顏府的後花園裏，她經歷的那場生死之後一樣，他沒有變，是她把他幻想的太好了。

杜轍帶著他慢慢走至她面前，一步一步，甚是艱難，但他奮力向她走來。她忽然笑了笑，他真是不過落到什麽地步，那身孤傲卻丟不掉，明明在這樣紛亂的地方，身後有一群打掃戰場的士兵，身旁是毫不遜色的杜轍，他們始終都是背景，或許正因為只有他一人才是她的，所以她的眼裏只有他吧。

金雲開看著這兩人一副難舍難分的模樣，往孟靖暄懷裏推了一把明瑞，她生怕自己撞壞了他，連忙倚靠著他的手臂穩住身子，回頭白了一眼金雲開，罵道：“你來什麽勁兒！好人也被你撞壞了！”金雲開摸摸鼻子，笑了笑並不說話，莫言輕輕推了他一把，叫他安分點。而遠處的林楓看著這一幕，心酸又難過。

風聲越來越緊了，樹梢被扭曲成怪異的形狀，一團團大火在大家夥兒的協助下，只餘下一團一團的灰煙，暫時新的營房還未整理出來，杜轍將孟靖暄安置在一個小火堆旁坐下，明瑞挨著他為他添置了一張厚實的披風。莫言很有眼力見兒的領著金雲開走開了，讓他們夫妻倆敘敘話。

明瑞張了張嘴，想要開口，但又縮了回去，孟靖暄看著她說道：“是不是想問我，說那些話有幾句是真心？”

明瑞搖搖頭，問道：“葛雲說你的武功被廢，還能恢覆嗎？”

孟靖暄自嘲的笑笑，想來她也不在是宮闈護院中那個嬌貴敏感的小公主了，答道：“興許不能了吧。”

明瑞鼻子一酸，哽咽一聲又想再問什麽，話還未出口，嗖嗖兩聲飛箭猛地向孟靖暄紮來，一個黑影斜飛而來擋在他們身前，這人身前活深深被紮出兩個血窟窿，迎著火光才看清，正是林楓。

他的頭靠在明瑞懷裏，充耳不聞喊殺刺客的驚呼聲，她哭著呼喊：“來人啊！救命啊！救救他！”孟靖暄用手按著他身上的窟窿，想讓血流得少一些，再撐一會兒，林楓咧嘴笑了，被口內迸發出的血漿嗆到，咳嗽了兩聲，明瑞連忙叫他不要動，不要說話。

林楓握住她慌亂的手，留著眼淚笑著說道：“你再也不會忘了我了。”又咳嗽了兩聲，終於斷了氣。

孟靖暄皺緊眉頭，明瑞哭泣著，呼喚著，可他再也不會醒過來，孟靖暄使出力氣，抱緊臨近崩潰的明瑞，她知道他再也不會回來了，那個秋日晨光中喊她孟燒山的兄長，在戰場上處處保護她的兄長，在油燈下凝神學字的兄長，再也不會醒過來了。

她發洩似的哭喊出聲，為什麽，為什麽她總是在失去，失去一個又一個重要的人。

孟靖暄將她摟得更緊了，安撫地輕輕拍著她的背，他其實不知道她對林楓的感情到底如何，但他知道這人總是莫名地讓他嫉妒，讓他更明白自己的感情，他抱著她，也是怕自己失去她。面對一個剛剛為保護自己而死的人，他卻生出一種懊惱，還有一種慶幸，很可恥，但他無法控制。

這就是愛情的小氣，也是愛情的殘酷。

她從來沒有想過林楓對她的感情是這樣的，也沒有在意過他到底是何時知道自己是女兒身的，她體會不到他知道這件事時的欣喜若狂，也看不見他那是閃閃發亮的眼睛，那一雙無時無刻不熱烈註視著她的眼睛，甚至有好幾次，他都差一點兒要問問她：“願不願意嫁給我？”

他笑自己蠢，這麽問哪有一個姑娘會答應。

他對著一朵小雛菊發呆時的傻笑，又生怕旁人看見時的故作如常。

他又會猜想她從何處來，為什麽要從軍，他懷疑過她是郭笑將軍的親戚，又恐怕是那個孟家的什麽小姐，可在每一次的相處中，他總是自己否定掉這些，她除了懶一點兒，哪裏有官家大小姐的樣子，那機靈樣兒，官家大小姐哪裏比得上？

他入了她的迷障，再也不回頭。

直到她成了皇帝，她怎麽能成了皇帝呢？他從始至終都沒有想明白，後來他不想了，無論她是什麽她始終是他的孟燒山。

他看出她的尷尬，所以也不打擾她的小心思，只要他真心實意，默默守護，她一定有一天會明白，他還是她的大哥啊！

果然，她沒有辜負他，可他知道她和他是不一樣的。

橫在他們之間的不是孟靖暄，不是身份地位的懸殊，是一道叫作“一廂情願”的高墻，他一輩子也沒有本事翻越，而她也沒有將它挖出一個洞來的打算，她的心裏或許有他，但擺在了他不想待在的位置，所以他一定要做出一點事兒來，好讓她一輩子，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他。

他死了，為了她愛的人死了。

明瑞醒悟過來時，那刺客早已被抓，那個她撿來的女嬰正被奶娘抱在懷裏。她走近瞧了瞧她白如凝脂的小臉兒，眨巴著大眼睛，正吃得香甜，等她吃飽了，竟還看著她打了一個奶嗝，然後咧嘴笑了起來。

奶娘也笑嘻嘻地告訴明瑞道：“我們孤煙還長了一顆牙齒呢！”又笑嘻嘻地逗孩子，“是不是啊？小孤煙。”

“孤煙？”明瑞心下一顫，輕聲嘀咕一句。

奶娘以為她是覺得這名字不好聽，便也說道：“娘子是不是也覺得將軍取得這名字不吉利？這名兒要取得響亮動聽才好，孤煙，孤煙，可別把我們叫孤咯！”說罷又去逗孩子。

她本是村野民婦，白日裏來這裏奶娃娃賺一些散碎錢財，夜裏還要回家去的，如同常人一般也沒有念過什麽書，並不知曉這是一句詩裏化來的。

這句詩正是當初林楓請教明瑞的那句——大漠孤煙直，長河落日圓。那樣的時光是屬於他們的，他真切地活過，與她一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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